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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前在全黨全國進行的真理標準問題大討論,是具有重大意義的政治事件和哲學事件。說真理標準問題大討論是重要的哲學事件,不僅因為這是一個哲學命題的討論,更重要的是這場討論極大地促進了哲學研究的思想解放,推進了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和全部哲學學術的發(fā)展。這其中最為重要的是對馬克思主義哲學作為實踐的理論的新理解。從實踐作為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到把實踐作為馬克思主義哲學首要的基本觀點,再到實踐唯物主義的新唯物主義的世界觀,乃至認為馬克思主義哲學變革在一定意義上是“實踐觀點的思維方式”(我們將之概括為“實踐思維”)。國內哲學界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新理解和新闡釋,使馬克思主義哲學煥發(fā)出新的思想活力,并對我國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的實踐給予了有力的理論推動。
“實踐思維”誕生的時代境遇
在真理標準問題大討論后不久,國內哲學界不滿足于僅僅把實踐作為馬克思主義認識論的首要的和基本的觀點,開始把實踐作為馬克思主義哲學體系的根本點,提出了實踐本體論、實踐唯物主義、“實踐思維”等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新命名和新理解。這些重大的理論討論,涉及對馬克思主義哲學根本性質的理論判斷,難免存在諸多的理論疑難、問題和困惑。但其重大的意義和旨趣在于如何適應我國社會主義改革和建設的新實踐以及當代世界哲學的新發(fā)展,使馬克思主義哲學在當代繼續(xù)發(fā)揮思想導向和引領作用。考慮到我們已有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傳統(tǒng)命名,特別是按照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對自己哲學作為實踐的理論理解,我們不必以理論哲學的思維方式稱謂馬克思主義哲學為實踐唯物主義或實踐本體論。高清海先生在20世紀80年代后期提出了“實踐觀點的思維方式”,對馬克思主義哲學作出了新的理解,力求從思維方式的變革闡明馬克思主義哲學區(qū)別于一切舊哲學的根本特點。我們認為,這種看法至今仍有重大的理論意義和學術價值。
從思維方式的區(qū)分來理解和闡釋哲學學術的特點,是一些重要哲學家已經走過的思想路徑。黑格爾在《精神現(xiàn)象學》的序言中,區(qū)分了日常意識的表象思維方式、經驗科學的知性思維方式和哲學的思辨的思維方式,論證了哲學科學作為絕對的真理與方法的特殊性質。胡塞爾也曾區(qū)分日常意識和經驗科學“自然態(tài)度的思維”與現(xiàn)象學哲學“理論態(tài)度的思維”,為現(xiàn)象學方法奠基。海德格爾區(qū)分了“流俗的”生命領會與“本真的”生命領會,為他的生存論和存在論作解釋學的準備。與這些哲學家不同,高清海先生提出的“實踐觀點的思維方式”不是著力于區(qū)分哲學與常識和經驗科學,而是要區(qū)分馬克思哲學與以往哲學的不同的思維方式,進而揭示馬克思哲學革命的實質和重大意義。按照高清海先生的看法,實踐觀點的思維方式是改變世界的實踐哲學思維方式,它區(qū)別于解釋世界的理論哲學的思維方式。雖然西方哲學從亞里士多德至康德即有實踐哲學和實踐理性的說法,但馬克思的實踐哲學不是傳統(tǒng)的道德哲學,而是以物質生產實踐的感性物質活動理解整個世界的新思維方式。這種新思維方式既不同于舊唯物主義對現(xiàn)實、事物、感性僅從客體方面的理解,即消極被動的反映論理解,也不同于唯心主義抽象的意識能動性的理解,而是從現(xiàn)實的感性物質活動的能動性理解世界的第三種思維方式。因而,“實踐思維”已超越了傳統(tǒng)的理論哲學的思維方式,它宣告了哲學的終結。高清海先生之所以不同意實踐唯物主義和實踐本體論的觀點,就是因為這種觀點仍是在解釋、追溯世界的本體和根據,仍未超出理論哲學不可避免的本體論化思維方式,因而不能充分闡發(fā)馬克思哲學革命的實質及其思想的革命性后果。
“實踐思維”的真實意蘊
海德格爾批評馬克思,認為改變世界也需要解釋、認識世界,問題的根本是“存在”問題。其實,馬克思給我們留下了豐富寶貴的理論著作,當然是要我們更好地認識世界。改變世界內在地包含著科學地認識世界,“實踐思維”也從根本上改變了人們對世界的認識。學界曾嘗試以“實踐觀點的思維方式”即“實踐思維”來理解哲學、世界觀、真理等重要哲學范疇。所謂“實踐思維”,亦即是在一個決定人們的認識和行為的系統(tǒng)的概念框架中始終把實踐作為核心和主導性的觀點,從而使構成思維方式的基本概念系統(tǒng)都貫穿著實踐的精神和原則,從而使對任何現(xiàn)實事物的理解也包括對哲學概念的理解都具有全新的意義。
按照“實踐思維”看世界,《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所說的“現(xiàn)實、事物、感性”或認識對象都是感性物質活動的存在,是在歷史性實踐中不斷生成、消逝的對象,世界成為處處留下人的意志痕跡的人化世界或屬人世界。高清海先生認為,馬克思所理解的實踐,是人與世界否定性的統(tǒng)一關系,一方面,人的實踐改變自然存在物的形態(tài),使之滿足人的需要,這是人對世界的否定;另一方面,自然存在的客觀性也否定人的不合實際的主觀臆想,這是世界對人的否定。在相互否定中人與世界的歷史性實踐的統(tǒng)一,并不必然導致海德格爾所說的存在的遺忘,或現(xiàn)代哲學所說的主體形而上學。
人是根本,正在于植根于存在的大地上。從“實踐思維”去思考真理問題,我們會感受到當年真理標準問題大討論的發(fā)起者和組織者的卓越的政治智慧,在“兩個凡是”籠罩的僵化教條的思想氛圍中,只有用廣大黨員和群眾固有的真理的直覺和信念,即認識、理論、路線是否與實際相符合的客觀真理性信念,才能打開思想的枷鎖,重新獲得現(xiàn)實的、理性的思想態(tài)度。認識與實際相符合的真理直覺,是思想客觀性和真理性的樸素的唯物主義真理觀的基礎,它根植于人們對客觀事物不可懷疑的實在性信念。但從“實踐思維”看客觀實在和真理,高清海先生發(fā)現(xiàn)在人們普遍的真理信念中還含有主體性追求的真理直覺,當我們說為真理而奮斗和為了真理不怕流血犧牲時,真理的信念顯然已經不再僅僅是主觀認識符合客觀實際,真理也是人的根本利益和最高價值追求,真理的追求是要讓真理成為實際、成為現(xiàn)實。用馬克思的說法,這是讓現(xiàn)實趨向理論?？此葡嗷ッ艿膬煞N真理直覺即客觀性直覺和主觀性直覺,恰恰表明人的認識的真理性問題,只有在“實踐思維”中得到解決。感性物質活動的實踐既改變事物、陶冶事物、現(xiàn)顯事物,也最真切地感受到事物的實在性和客觀性。實踐作為人與世界的否定性統(tǒng)一關系,也是理解認識真理性中內含的客觀性直覺和主觀性直覺否定性統(tǒng)一的基礎。真理既是科學知識的最高價值,也是主體性實現(xiàn)自身的價值追求。高清海先生認為,從“實踐思維”看真理問題,即能突破傳統(tǒng)真理觀的狹隘視野,變革傳統(tǒng)的真理觀念。以此為例,可以全面推進哲學觀念的變革。
“實踐思維”肯定了人民的意義
“實踐思維”是以實踐為核心和原則的認知概念框架,它是馬克思新世界觀的認知框架的理論抽象,也是理解和運用馬克思主義學說的內在的理論支點。不僅如此,任何哲學思維方式同時也包含著基本的價值態(tài)度框架。馬克思的“實踐思維”肯定了從事感性活動的實踐主體的價值優(yōu)先性,無產階級和廣大勞動群眾的實踐是社會存在的前提和實質,無產階級和人民群眾的自由和解放,是馬克思哲學的根本宗旨和價值訴求。按照“實踐思維”的內在邏輯,馬克思主義是無產階級解放的理論,這既不是馬克思的價值偏好,也不是人道主義的對無產階級的同情和悲憫,而是從實踐邏輯必然導向的價值態(tài)度,是事實和價值的統(tǒng)一。黑格爾在哲學史上第一個發(fā)現(xiàn)和闡發(fā)了物質生產勞動的哲學意義。他認為,被強迫的奴隸的勞動陶冶事物,從而實現(xiàn)了自由本質的自我確定,由此出現(xiàn)主奴關系相互顛倒的辯證法。黑格爾去世前在他61歲生日的時候寫的一首小詩,最后兩句話是“切莫空耗在無益的哀怨之中,把希望帶給人民、帶給勞動”,有人說這是黑格爾的哲學遺囑。從基本價值態(tài)度說,馬克思也是黑格爾哲學的繼承者,原因在于他們共享的辯證法看到了人民勞動或超越道德實踐的生產實踐的世界歷史意義,這是一種實踐的、歷史的、唯物主義新世界觀的現(xiàn)實基礎。馬克思批評黑格爾只是看到了勞動的肯定方面,而沒有看到勞動的異化;只懂得精神勞動,或者只從精神的意義上理解勞動。但是,正如黑格爾的小詩所表現(xiàn)的那樣,哲學家們只要看到了勞動的意義,就必然看到勞動主體即人民的意義。即使在今天,我們面對的是日新月異、充滿希望的世界,但這也是遍布苦難和不公正的世界,希望在哪里?似乎也只能是人民的誠實的勞動。
“實踐思維”與歷史唯物主義的方法論
人民群眾的物質生產實踐是社會歷史存在的前提,“全部社會生活在本質上是實踐的”?；趯嵺`觀點的社會歷史理解突破了傳統(tǒng)英雄史觀的歷史理解,具有客觀物質性的生產力及其成果,基于物質生產關系的物質性社會關系和社會結構,使人類社會成為具有可以自然科學精確性加以把握的自然歷史過程,從而才有現(xiàn)代意義的社會科學?！皩嵺`思維”是歷史唯物主義的認識論前提,也是正確理解歷史唯物主義的方法論保證。歷史唯物主義揭示了人類社會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進而為認識和把握資本主義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和社會主義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奠定了基礎。但是,如果離開了馬克思的實踐觀點,以舊唯物論僅從客體方面理解事物的思維方式理解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就會陷入機械決定論的錯誤。我們似乎可以什么也不必做,等著歷史必然性把我們送入共產主義。其實,“歷史什么事情也沒做”,“歷史不過是追求著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動而已”。作為人類實踐的社會歷史規(guī)律,是內在包含著人的目的性的主客統(tǒng)一的規(guī)律。因此,各門研究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的社會科學都必須研究社會歷史活動中的主觀性和精神性因素。比如,經濟研究理性選擇、理性預期、理性博弈,乃至無意識的經濟推理等;政治學要研究政治服從、政治認同和政治選擇等的政治心理學;法學要研究犯罪心理學;社會學要研究社會心理學,此外還有管理心理學、營銷心理學;等等。如果不能深入了解人們活動中的主觀的心理方面,就不能真正掌握社會實踐活動的規(guī)律和原理。
唯物史觀的真正意義是為理解社會意識找到了物質性的社會存在基礎,并且也表明社會存在是社會意識客觀化、對象化的結果。只有用主客統(tǒng)一的“實踐思維”,才能理解社會歷史的發(fā)展規(guī)律。唯物史觀或實踐的新唯物主義的“物”是作為實踐的感性物質活動,也許只有在這種物質性的活動中,才能真正超越內在意識的焦慮,超越唯心主義同一性哲學的精神牢籠。因此,當代歐洲左翼思想家們對事件本體、偶然、意外、可感的物質性差異和異質性等的強調,可以在“實踐思維”中得到理解。
在上述討論的意義上,我們回顧三十年前學界提出的“實踐觀點的思維方式”,不僅在于揭示這一觀點提出的時代背景及其理論內涵,更為重要的是,揭示其所蘊含的時代價值及啟示:“實踐觀點的思維方式”的提出,表明中國哲學界在“真理標準問題大討論”之后真正實現(xiàn)了思想的解放,它充分體現(xiàn)了中國哲學家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創(chuàng)造性探索,顯示出中國學者的高度的理論自信。這或許是新時代哲學理論創(chuàng)新最值得珍惜的財富。
(作者單位:吉林大學哲學基礎理論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