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謂后真相的當今時代,真理的話語式微,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下降。社會上出現(xiàn)不再認同某種學說、理論是真理的觀念,對真理本身持懷疑態(tài)度,對“絕對真理是否存在”更傾向于給出否定的回答。關于真理問題的探討也一度離開學術研究的視線,對絕對真理的問題近年來少有專門深入研究的成果出現(xiàn)。究竟有沒有絕對真理?如何理解絕對真理是主觀性與客觀性的統(tǒng)一?絕對真理與相對真理究竟是什么樣的關系?相信絕對真理意味著什么?這些問題依然值得深入思考、給予回應,回到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作家的文本對其進行再考察,無疑是重要的研究進路。
一、為何從永恒真理走向絕對真理?
是否存在絕對真理?給人的印象是,恩格斯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在《反杜林論》中,他針對當時英國和法國的社會主義者把社會主義理解為絕對真理、理性和正義的表現(xiàn)的觀點寫道,“因為絕對真理是不依賴于時間、空間和人類的歷史發(fā)展的,所以,它在什么時候和什么地方被發(fā)現(xiàn),那純粹是偶然的事情”。這里恩格斯所指的“絕對真理”,是一些社會主義者聲稱的、自己認為的,實際上是由他們的主觀知性、生活條件、知識水平和思維模式?jīng)Q定的。在恩格斯看來,依靠這種絕對真理的宣稱,只能帶來不倫不類的社會主義,而不可能是科學的社會主義,因此,必須把社會主義置于現(xiàn)實的基礎之上,才能實現(xiàn)對其的正確認識。恩格斯所反對的絕對真理,實際上是從永恒不變的意義上來理解的、是不依賴于時間、空間和人類歷史發(fā)展的永恒真理。
針對杜林所提出的“最后的終極的真理”“思維的至上性”“知識原則的絕對可靠性”的詞句,恩格斯從個體認識能力與認識過程的角度進行了批判:“思維的至上性是在一系列非常不至上地思維著的人中實現(xiàn)的;擁有無條件的真理權的認識是在一系列相對的謬誤中實現(xiàn)的;二者都只有通過人類生活的無限延續(xù)才能完全實現(xiàn)。”這就是說,人類的思維是至上的,但單個人的思維無法企及,其至上性要通過無數(shù)單個人非至上的思維才能得以展現(xiàn)。人類社會處在不斷發(fā)展之中,要求人們不斷完善認識。對于現(xiàn)階段的認識成果,“誰要以真正的、不變的、最后的終極的真理的標準來衡量認識,那么,他只是證明他自己的無知和荒謬”。
顯然,恩格斯在此并沒有否定“思維的至上性”,而是表明個體層面的思維至上性并不存在,個人在特定時代得出所謂的永恒真理是不可能的。杜林的錯誤恰恰就在于,他試圖以“二乘二等于四”“人不吃飯就會餓死”“所有的人必定要死”等公理、常識、事實來證明永恒真理的存在,來證明自身理論的永恒正確性,以所謂預言家的身份塑造出包攬一切的永恒真理。在恩格斯看來,能證明其問題的實例數(shù)不勝數(shù),杜林所持的是唯心主義的“一次反映論”,是試圖從自然界與人類歷史發(fā)展中抽象出超歷史、超社會的永恒真理,這樣的思維邏輯在不斷變化發(fā)展的現(xiàn)實領域中是行不通的。真理只能在特定的范圍限制中存在,不能被抽象地拓展到廣闊的認識場地、無盡的認識時域之中。
從永恒性上思考絕對真理,只會得到脫離于現(xiàn)實發(fā)展的謬誤。恩格斯指出,“永遠不能通過所謂絕對真理的發(fā)現(xiàn)而達到這樣一點,在這一點上它再也不能前進一步,除了袖手一旁驚愕地望著這個已經(jīng)獲得的絕對真理,就再也無事可做了”。恩格斯就此批判了以往全部哲學中形而上學的絕對真理,強調(diào)了永恒真理意義上的絕對真理并不存在,完成了對不變的、終極的絕對真理的否定。這意味著,如果絕對真理是“真正的、不變的、最后的終極的真理”,是一旦得到就永恒不變的認識,那它就是不存在的。談絕對真理,并非預設一個解釋萬物的先驗前提,也不是要為世界找到固定的基礎概念,某種在特定階段被認定為永恒真理的認識,會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而被證偽。特定時代的少數(shù)哲學家以人類幸福為由,可能會將部分陳詞濫調(diào)和老生常談的事實抬高至世代不變的永恒真理,并企圖將其美化為適用一切時代、一切國家的救世哲學,這恰恰是應該批判的。
恩格斯并沒有否定絕對真理,而是重新提出了對絕對真理的理解。對他來說,絕對真理代表的是思維的至上性,是在社會歷史之中、從事實踐活動的人們所形成的關于人類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的正確認識。思維的至上性意味著人的思維能夠把握自己所生活于其中的世界的主體力量,它要求人的認識隨時代發(fā)展向著完全把握現(xiàn)實世界更進一步。人類社會的歷史不能被一個時代的人或某些具體的人所知,認識按其本性是相對的、趨于完善的,特定時代的主體只能在一定程度上獲取非至上性的認識,但這種非至上性的認識在特定時代又可能會呈現(xiàn)出至上性的面貌,因而被這個時代的人認定為絕對真理。
可以說,在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作家看來,不存在永恒的絕對真理,存在著的是不斷靠近人類社會歷史及其走向的思維至上性。絕對真理的問題,不是形而上學的元哲學問題,不是一個脫離了社會歷史的人直觀或理念化外在于自己的世界的問題,不是為了找到外在于人的客觀世界的本源的問題。我們不應以本體論、認識論為解釋框架來限定絕對真理,而應將其放在人類社會的歷史進程中來把握。絕對真理是服務于認識世界、洞察時代進而改變世界、引領時代的范疇,它是一個社會歷史觀的問題,是用以認可社會歷史中的人們把握世界、洞悉歷史的思維能力的問題。只有在歷史的場合、在社會的規(guī)律、在時代的潮流中,只有在人們的實踐活動中,才能夠看到絕對真理的存在,或者說絕對真理才有存在的意義。
二、如何理解絕對真理是主觀性與客觀性的統(tǒng)一?
絕對真理是主觀的還是客觀的?關于真理,基本已經(jīng)形成的共識是,“任何真理都標志著主觀與客觀的符合”。但在今天存在著兩種似乎相反的、實際上卻都是割裂真理主觀性與客觀性的觀點,一種觀點是懷疑真理的客觀性,把真理看作一種權力的話語表達方式,等同為意識形態(tài)建構的工具,有意無意地強調(diào)真理主觀性的一面;另一種則是在區(qū)分真理與價值時,將主觀性賦予價值,將客觀性賦予真理,似乎一講真理就要去除所有主觀色彩。再加上,“客觀真理”與“主觀真理”這兩個詞同時使用,也容易導致人們理解上的誤區(qū),產(chǎn)生對真理客觀性與主觀性的模糊認識。毛澤東就曾指出,“能從實踐中逐步地認識客觀真理,變?yōu)橹饔^真理,然后再回到實踐中去,看是不是行得通”。如何理解絕對真理的客觀性與主觀性,如何理解客觀真理與主觀真理的關系,這是需要明確的問題。
列寧在批判波格丹諾夫時對這個問題進行過回應。波格丹諾夫認為,物理世界的客觀性就體現(xiàn)在它具有普遍意義,并且由于“‘反映’在多數(shù)情況下完全不像‘被反映者’”,所以要通過主體間的共同心理經(jīng)驗而非客觀實在來認識被反映者。他因此就通過更改客觀性的含義而放棄了真理的客觀性,懸置起客觀實在,將對真理的思考逐漸引向人們的經(jīng)驗以及所產(chǎn)生的共識。在列寧看來,是先有物理世界,而非先有人的社會性經(jīng)驗,自然科學印證了這一點。被反映者不依賴于反映者而存在,否則人類經(jīng)驗之外的事物都無法存在,對宇宙的認識更是不可能。理解絕對真理,應該從不依賴于人的客觀真理即客觀實在出發(fā)。主體不一定能夠全部地獲得客觀真理,但這并不影響客觀真理與客觀實在的存在。
絕對真理首先是客觀真理,來源于客觀,而非“存在在自身中,或者在存在的深處,或者在生命中邏各斯之光的突然爆發(fā)”,或是財富物質(zhì)利益與權力強迫下達成的主觀共識。絕對真理不是大眾經(jīng)驗的公約數(shù),不是主觀意愿的產(chǎn)物,不是依賴于所有人都認同就能存在的,不能將絕對真理與普遍意義上的主觀認識混同起來。從根本上來看,沒有客觀實在,經(jīng)驗不會存在。只有確證真理客觀性后,才有絕對真理??陀^真理是對客觀實在中不依賴于人的部分的表述,而絕對真理是對于客觀真理能否完全表現(xiàn)客觀實在的印證。絕對真理孕育于客觀真理中,客觀真理中包含著絕對真理的顆粒,在列寧看來,“當一個唯物主義者,就要承認感官給我們揭示的客觀真理。承認客觀的即不依賴于人和人類的真理,也就是這樣或那樣地承認絕對真理”。絕對真理是“這樣或那樣地”被承認的客觀真理,如果缺少了“這樣或那樣”的限制,便是形而上學,便是以停滯的、永恒的眼光認識絕對真理。
同時,絕對真理也是人的思維能力的現(xiàn)實展現(xiàn)。只有通過人作為主體的實踐活動,客觀真理才能被獲得,絕對真理才能夠被部分地認識。人們反映客觀、認識真理,是為了超越客體、突破客觀,而非停留在機械地描摹反映,僅限于追求認知性的所謂的完全反映客觀世界的真理。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人所追求的真理,在它身上所體現(xiàn)的統(tǒng)一性就絕不只是單純趨向客觀性的那種客體本有的統(tǒng)一性,而應是以人的方式所建立的人與客觀、人與對象、人與世界的新的更高的統(tǒng)一性,這樣的真理必然是體現(xiàn)著人的理想和追求的真善美的統(tǒng)一體”。雖然我們不一定完全認同真理一定要包含善和美,但應該強調(diào),在追尋真理的過程中,應當展現(xiàn)出作為認識主體的“我們”的地位。世界是我們的活動、我們的關系、我們的觀念所構成的統(tǒng)一體,只有將生活中的“我們”納入認識范圍內(nèi),以“我們對生活世界”的對象性活動來確證、檢驗人的認識能力,才能真正地批駁不可知論。只有通過“我們”的實踐活動,才能認識世界。
因此,主體思維能力與主體生活世界的內(nèi)在規(guī)律都要在絕對真理中體現(xiàn),兩者缺一不可,不僅要從與實在物符合的角度上理解絕對真理,而且要看到主體的對象性活動在其中的作用。對客體規(guī)律的反映是獲得客觀真理的前提,而主體思維能力的發(fā)揮決定著把握認識的程度,即能否在完全把握客體的基礎上更進一步創(chuàng)生出指引現(xiàn)實的思想內(nèi)容。由于恩格斯、列寧當時所面對的論戰(zhàn)對象忽略了絕對真理的客觀性意義,兩人的理論也因此更偏重于強調(diào)真理是主觀對客觀的符合這一個層面的含義。毛澤東面對的是革命現(xiàn)實的緊迫需求與黨內(nèi)教條主義、經(jīng)驗主義的錯誤傾向,他更為強調(diào)的是主體在認識、運用絕對真理中所發(fā)揮的積極作用。這應該是毛澤東談主觀真理的真意所在,絕對真理不應只是對中國革命現(xiàn)實的真實反映,還應是從實踐中上升出的現(xiàn)實“藥方”。
也就是說,客觀真理將人的認識能力聚焦于具體事物,并未直接觸及人能否徹底認識世界這一問題,而絕對真理所面對的是前進中的自然界與社會歷史,其所要觸及的是人能否最終徹底認識、改造世界的問題。當我們承認能夠在具體領域中認識客觀真理時,也就是承認了人類在社會歷史進程中具備窺見世界原貌的思維能力,也就是承認了絕對真理的存在??傮w上說,絕對真理并非高高在上的信仰,也絕不是主觀判斷的共識集合體,而是億萬次對象性活動重復積累起來的對客觀事物感覺反映的認識成果。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作家強調(diào)了真理主觀性與客觀性的統(tǒng)一,不僅凸顯了絕對真理是對世界原貌的客觀性反映這一首要前提,而且突出了從主體方面去理解絕對真理,以主體的思維能力、主體預期目的、主體對客體的改造規(guī)劃等來看待絕對真理的合理性即現(xiàn)實性。
三、絕對真理與相對真理究竟是何關系?
理解絕對真理,還要把握其與相對真理的關系。列寧曾指出兩者的關系是,“相對真理和絕對真理之間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毛澤東明確提出過,“無數(shù)相對的真理之總和,就是絕對的真理”。學界有觀點認為,并非存在絕對真理和相對真理這兩種真理,只存在一種真理,它擁有絕對性與相對性兩種屬性,如果認為存在兩種真理,“這就把絕對真理所具有的內(nèi)涵——真理的絕對性偷換為人們對無限宇宙的無限層次的完全的、無條件的、最終的正確認識,把任何真理都具有的絕對性特征(絕對真理)偷換為終極真理”。也有學者表示,人們無法在自己的實踐中達到絕對真理,“任何具體真理本質(zhì)上都是相對真理,同時又包含著向相對謬誤轉化的可能性”,“應該摒棄‘絕對真理’這一提法,在對真理的追求中走歷史的必由之路”。應該如何理解絕對真理與相對真理的關系,如何理解真理的絕對性與相對性之間的關系呢?
我們可以從兩個不同層面來理解。從人類社會的特定歷史階段看,絕對性與相對性是真理的兩種屬性。在這個層面,只要是真理,在特定的時間和空間不變的情況下,它就是絕對真理,而在時間和空間改變的情況下,它就是相對真理。真理顯示出絕對性和相對性的屬性,關鍵看時間、空間和條件是否發(fā)生了變化。沒有發(fā)生變化,我們所得到的真理就是絕對真理,不容置疑和否定;如果發(fā)生變化,我們堅持的真理就具有了相對性,成為相對真理。列寧說過,“‘一粟真理’只有在一定界限內(nèi)才是絕對真理”,這意味著“一粟真理”在一定界限內(nèi)其至上性無可置疑;但它也意味著離開“一定界限”,一粟真理就會顯示出相對性的一面。真理具有絕對性的屬性,意味著人們在一定的時代條件下在特定的實踐活動中要有共識,要有共同的愿景、共同的奮斗目標,不能以個別之見就否定共同認識和共同理解;真理具有相對性的屬性,意味著人們要根據(jù)社會的變化、時代的發(fā)展創(chuàng)新思維、超越原有的觀念。
從人類社會整體的歷史進程看,絕對真理由相對真理構成,是無數(shù)相對真理的總和,相對真理是絕對真理發(fā)展進程中的特定存在狀態(tài)。由相對真理構成的絕對真理,絕不是永恒不變的真理,正如有學者指出的,它“不是無數(shù)相對真理簡單相加之總和,而是通過歷史認識的辯證發(fā)展形成‘發(fā)展的總體’。這種發(fā)展的總體,就是無數(shù)相對真理在發(fā)展過程中經(jīng)過修改、充實、完善,從而形成絕對真理?!币园l(fā)展的思維而非停滯的眼光看待相對真理與絕對真理的關系。人類社會的發(fā)展是矛盾的集合體,其中的規(guī)律在發(fā)展中逐步展開,因而并不是一下子就能把握的。因此,特定歷史階段對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的認識,都是在一定情況下的有限認識,也就是相對真理。正如毛澤東所說,“在絕對真理的長河中,人們對于各個一定發(fā)展階段上的具體過程的認識只具有相對的真理性”。相對真理在歷史條件的變化下不斷前進,通過不斷發(fā)展完善而通往絕對真理。恩格斯甚至說道,“擁有無條件的真理權的認識是在一系列相對的謬誤中實現(xiàn)的”,這“一系列的謬誤”只有在“人類生活的無限延續(xù)”中才能轉化為真理,也就是說,人們在無限的人類社會的歷史運動中才能接近絕對真理,絕對真理正是在無限運動之中的、面向未來的、代表著人類思維至上性的認識。
然而,在特定歷史階段,思維至上性在短時間的無法在場,必然要求著相對真理的存在。“我們把沿著這個途徑達不到而且任何單個人都無法達到的‘絕對真理’撇在一邊,而沿著實證科學和利用辯證思維對這些科學成果進行概括的途徑去追求可以達到的相對真理”。恩格斯在這里指出了有限個人的認識路徑:先探尋相對真理,在有限中認識無限。從相對、有限認識絕對、無限,是受制于時代條件的人們唯一可行的方法,千百年來人們的實踐探索活動印證著這一點。但這個時代的人不可能將其得到的認識認定為相對真理,而是相信自己獲得了絕對真理,并且會自覺認識到這里的絕對性將會隨著歷史的發(fā)展而具有相對性。所以,人類社會呈現(xiàn)的圖景是,人們不斷得到屬于自己時代的“絕對真理”,而又被下一個時代的人們發(fā)現(xiàn)有待改進之處因而成為“相對真理”,并被補充成為這個時代的“絕對真理”,相對真理與絕對真理在其中轉換,以此類推在無限的相對真理總和中完成向全部的絕對真理靠近。絕對真理并非停滯,而是處在無限運動之中的。如此,每一個時代的人們都可以觸碰到“超時代”絕對真理的部分內(nèi)容,并且隨著人類歷史的演進,每一次觸碰都更為接近思維至上性的認識。
如果僅從絕對性、相對性屬性上來理解真理,便無法解釋不同歷史階段所得出的絕對真理之間的關系。問題是,當此處具體的絕對真理前進到下一形態(tài)的絕對真理之時,我們該如何看待這兩個絕對真理的關系?如果這些絕對真理在新條件下遭遇了驚人的變故,被迫作全面的修正,我們又如何定義舊的絕對真理,是強調(diào)真理相對性的一面將其歸為相對真理,還是直接從謬誤的意義上重新定義?有學者這樣理解,“對于全部絕對真理來說,一切現(xiàn)實獲得的真理都是相對真理。雖然后來的較之以往的理論包含著更大的絕對真理成分,它們之間在真理性程度上存在著量的差別,但它仍然是相對真理”,雖然我們并不認同這一觀點把現(xiàn)實獲得的真理完全當作相對真理,但是它指出了當前絕對真理的社會歷史性即相對性。我們所能認識的絕對真理都是歷史性的存在物,應該從“相對與絕對”的關系上理解真理的發(fā)展,正如列寧所說,“在我們的知識向客觀真理接近的界限受歷史條件制約的意義上,承認我們一切知識的相對性”,同時我們也要肯定每次認識的絕對性,肯定把握人類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認識我們所生活在其中的世界的必然性,不削弱探索世界的信心。先前歷史中探尋到的相對于現(xiàn)在“不成熟”的絕對真理,并非不再有意義而消弭,而是作為新認識的基礎繼續(xù)存在、作為通往絕對真理的環(huán)節(jié)。因此可以說,從相對真理中認識絕對真理,最終把握人類社會歷史整體性的絕對真理,是延續(xù)人類認識史、在前人基礎上面向未來世界的認識規(guī)律。
四、相信絕對真理意味著什么?
絕對真理,是馬克思主義改變世界的新世界觀的重要構成部分,它不僅在廣度上面向著世界發(fā)展的未來,而且在深度上代表著不斷貼近人類社會的原貌。通過絕對真理,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作家既完成了對自然界、人類社會發(fā)展客觀規(guī)律的認識,又高度肯定了人類思維的至上性與現(xiàn)實性能力。相信絕對真理,代表著堅持可知論,代表著對人把握生活世界的思維現(xiàn)實性的信任,代表著對人的有意識的生命活動徹底認識世界并進而改變世界的信心。
具體而言,相信絕對真理,意味著對每一個時代人們認識成果的肯定和對人類認識能力的信任。如果對于認識對象沒有一個客觀的答案,如果無法統(tǒng)一人們對人類社會及其規(guī)律的時代認識,人們又如何敢相信當前的探索活動是有意義的。要保證不陷入懷疑現(xiàn)實、懷疑歷史、懷疑存在的虛無主義之中,這就需要絕對真理的存在為確定的事實提供一個“標準性”的社會歷史性答案。思維著的人們在特定條件下能夠認識與改造世界,即使在實踐中獲取的認識會被之后時代的人們所推翻,但這并不意味著當前這個時代人們的認識毫無意義。在一定的歷史條件下,人們所形成的真理性認識的絕對性不容置疑,其對于歷史進步的作用不可懷疑。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從人類存在的歷史性出發(fā),我們應當這樣來理解人類對真善美的尋求,即:人類在自身的歷史發(fā)展中所形成的具有時代特征的關于真善美的認識,既是一種歷史的進步性,又是一種歷史的局限性,因而它孕育著新的歷史可能性”。能夠超越前人認識的必然是之后的時代,但之后時代人們的認識必然是在前人的基礎上進行的。絕對真理隨著現(xiàn)實社會的發(fā)展而不斷豐富、趨于完善,其中需要經(jīng)歷無數(shù)的環(huán)節(jié),而我們所處的“中間環(huán)節(jié)”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我們需要將上一環(huán)節(jié)(上一個時代)所取得的真理性認識,在當前新的條件下進行檢驗,提升到當代的認識高度,取得當代的絕對真理。我們不能以一個時代、一個領域的發(fā)現(xiàn)來“預言”人類達到了終極高度的絕對真理,但也不能因為人類認識的發(fā)展性而否定我們這個時代所獲得的絕對真理。
相信絕對真理,意味著要在敬畏真理的同時不斷發(fā)展真理,凝聚人類社會的時代共識,站在歷史認識的高峰上不斷向前發(fā)展。絕對真理不是一旦獲得就亙古不變的教條,“真理是在認識過程本身中,在科學的長期的歷史發(fā)展中,而科學從認識的較低階段向越來越高的階段上升”?!敖裉毂徽J為是合乎真理的認識都有著它隱蔽著的、以后會顯露出來的錯誤的方面”。絕對真理存在于認識過程中,這是我們正確把握絕對真理的關鍵。有學者指出,“知識論上的真理觀把真理歸結為一個命題或一個固定的結論,使真理成為一種缺乏概念思維的知識:它不需要哲學的辯證思想,亦不需要借助‘思’的過程。然而沒有過程的真理,無疑是真理觀上的獨斷論”。這一觀點雖然并未強調(diào)實踐活動對于絕對真理的意義所在,但指出了從“過程”理解絕對真理的思路。絕對真理并非“終極真理”,而是社會歷史過程中人們掌握客觀事物及其規(guī)律的“暫時必然性”成果。現(xiàn)實世界的變化運動永遠處在發(fā)展的過程之中,絕對真理的存在并沒有結束人們對世界的探索,沒有任何一個人或者任何一個時代的智者群體能夠達到全部的絕對真理??梢哉f,絕對真理的發(fā)現(xiàn)與絕對真理的發(fā)展同屬于一個階段,因而絕對真理只能被冠以“時代”的名稱,當人們發(fā)現(xiàn)它的那一刻,它便面臨著向前發(fā)展或是落后于時代的選擇。如果將絕對真理固化為停滯不變的認識基礎,其存在合理性很快就會被自然科學、社會科學的進步所質(zhì)疑、推翻。從思維的至上性與非至上性辯證運動中理解絕對真理,既要求我們尊重人類已有的認識成果,又要求防止固步自封,保證人們在持續(xù)的實踐活動中不斷見證思維至上性的力量。
相信絕對真理,意味著相信人的思維的至上性以及思維的現(xiàn)實力量,相信人能夠在實踐中認識世界并不斷改變世界。探討絕對真理,要落腳于實踐,要落腳于對人類實踐活動的改變、對世界的改變。談真理,離不開實踐,離開實踐,就無所謂真理可言。真理來自實踐,人的思維、認識是否是真理也要經(jīng)過實踐來檢驗。只有現(xiàn)實的實踐活動,才能告訴人們書本、觀念、權威或是口口相傳的真理是否為真,以及在新的條件下能否適用。這里需要明確的是,此處的實踐并非個體層面的經(jīng)驗活動,而是人類層面的對象性活動,“因為個別實踐或經(jīng)驗,是我們能夠直觀到的事物,而總體實踐或總體經(jīng)驗則不是可以直觀到的事物,它超越了我們的直觀能力。但正是這種總體實踐能為我們的認識或思維提供現(xiàn)實性前提”,這便使得實踐標準確定性的一面得到發(fā)揚。絕對真理既是每一個具體認識在當前條件下所達到的“主觀和客觀、理論和實踐、知和行的具體的歷史的統(tǒng)一”,又代表著真理的前進過程,在其中“實踐和認識之每一循環(huán)的內(nèi)容,都比較地進到了高一級的程度”。每個時代中的人們只能達到這個時代的絕對真理,然而也正是一個個時代的絕對真理凝聚起了前人與后人的共識,引領著人類向著正確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終極目標邁進。我們相信絕對真理,歸根結底是相信人類社會由人類自己來創(chuàng)造,人的世界要由人們自身來改變。我們正是通過對每一個時代的絕對真理的發(fā)現(xiàn),在認識世界的基礎上改變世界,來推動人類社會的發(fā)展。離開對世界的改變,探討絕對真理便失去了價值,也正是服務于在認識世界的基礎上改變世界,絕對真理才需要被確認,才因此而存在。